予我千秋 第9节
??未几,身后有脚步声响起。 ??她没回头,却将懒懈的神思收了收,虚握兵器的手指紧了紧。 ??来人自身后将她的长发一把握起,一个吻带着微烫的温度沾落于她的后颈。 ??微微闭上眼,她复又松了松握剑的手,低语道:“兵中事杂,营中不便,我有数日不曾洗过澡了。” ??戚炳靖沉沉地笑了。 ??他在后坐下,将她拥入怀中,一把抓过她的剑丢至一旁,侧首嗅了嗅她身上汗味,道:“辛苦么?” ??“出外带兵,谁人不苦。”她无甚波澜地回应道。 ??他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,道:“待破金峡关,你当好好歇上几日。” ??卓少炎无言无语,看向远方的目色变得深了些。 ??…… ??金峡关之关城,始建于世宗一朝。其后一百八十年中国北安泰,世宗之子孙继帝位者恃其地势险要,不曾督驻关城,以至其渐渐荒颓。至烈宗朝,晋王戚氏引兵割据,自立为帝,号拥军马数十万,欲图南进。烈宗乃遣诸将发兵、民,于金峡关重筑关城,再派重兵驻守,以御敌犯。后经显宗、孝宗两朝缮治,于原有关城外又新建四座新城,使之五城相连、内外相守,金峡关关城方有了如今之规模。 ??金峡关关隘两侧山势雄奇、地形险要,加之关城内精兵驻戍,素有大平国北第一关之称。纵使大晋在过去百余年间屡屡出兵南犯,也从未成功地踏入过关内一寸。 ??…… ??星河静淌,山涧料峭。 ??卓少炎收回目光,问说:“待破金峡关——以你之见,该如何破?” ??戚炳靖道:“此关难攻,天下皆知。欲破此关,计固不在强攻。” ??她在他怀中转首,望他道:“这些时日以来,周怿奉你之令,率众卒大造攻城之械,皆是你假意布置?” ??“嗯。”他淡淡回应。 ??卓少炎遂轻轻垂下眼。 ??此刻将她拥在怀中的这个男人,曾令她疆场饮败,曾令她身负战伤,曾是她含血咬在齿间的姓名,更曾是她欲取其人头的劲敌。 ??但他却未有一刻,令她小视过他的方略。 ??在他看不见的角度,她低垂的眼中隐约露出一丝赞色,“如此,倒也对得起谢淖善用兵之声名。” ??戚炳靖闻言,一时笑得胸腔沉震,“未令你失所望,是我之幸。” ??她又问:“如此费心布置,所图为何?” ??“为你。” ??她竟无语,只得再度抬眼。 ??他的嘴角仍然挂有笑意,然目光却沉定有力:“破关之计,你心内必亦以为不在强攻。然不论你持何计,皆须令大平守军相信,我所率之兵力,确与你麾下共图进退。” ??世所谓之默契为何,世所谓之知己又为何? ??沉默少顷,她复开口:“多谢。” ??“夫妻之间,不言谢字。”他平静地回道。 ??卓少炎轻微一怔。 ??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下巴,俯首咬住她的唇。 ??二人气息相抵,她几乎要为此间炽温所融,意识迷蒙之中竟未觉察到,自己的手指不知在何时主动牵住了他的衣襟。 ??…… ??待回了帐中,戚炳靖自去解甲。 ??卓少炎屈膝跪坐在地上,扯过不日前才绘好的金峡关关城防务图,凝眉细察。片刻后,她抬头,无声打量戚炳靖的背影,思索了一会儿,突然问说:“军武之事,你是如何自通的?当年戎州一役,是你首次领兵出战,竟能有那般战绩。” ??自古名将虽多为天纵之材,但他身为大晋皇室贵胄,懂得如何统御将臣、择贤出帅即可,又岂会近通战法、用兵之术? ??戚炳靖回首看她一眼,“不服?” ??卓少炎应得坦然:“难服。” ??为将者谁人无傲骨?她当年在挂帅北出之前曾于讲武堂师从大平名将裴穆清五年有余,熟通各家兵书、古今阵法,深明为将之务、用兵之道。即便如是,她在头一回将兵御敌的豫州之役中亦吃了不少的亏。后人只见她一战扬名的赫赫武功,又有谁知她当年几乎一度以为不能得胜的惨况。 ??而今忆起她在戎州境内与他对阵的那一回,实是难以相信当初那个勇猛果断、不循常法的敌将,会是个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子。 ??卓少炎此刻的神情认真而抱疑,令戚炳靖微微笑了。 ??他略作沉吟,即亦坦然答道:“军武之事,我非自通。凡所得,皆自军中而来。” ??她遽起惊色:“你从过军?” ??他点头,“三年。” ??“何时之事?从军何处?” ??“建初十二年至十五年间,在大晋西境戍军。” ??卓少炎脸上惊色难褪,眼前的这个男人竟一次次地颠覆她的所知所想,又勾唤起她欲进一步探知的念头。 ??“为何要以皇子之身从军?”她问出最后一个疑惑。 ??“为求历练。”戚炳靖以寥寥几字对付了她这问题,而后反问她说:“你当初——又为何要冒兄长之名挂帅领兵?” ??卓少炎一时沉默。 ??须臾,她平复了脸色,说:“大平三百八十年之朝制,女子虽可入仕,却不可拜将、不可封王。当初家兄奉旨挂帅,却于出征前夜突然暴毙。我欲取盛名,故而行此一事。” ??“卓少疆是怎么死的?” ??她闻言,眼底渐渐漫出血色,然脸色仍然如常,简单道:“不知。” ??戚炳靖看了她两眼,并未多加追问,仿佛信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。 ??…… ??与沈毓章之约,即在翌日。 ??晨时一过,卓少炎便勒束麾下亲兵,叫江豫燃统率其部,与她一道出营北进赴约。 ??离营前,她未找到戚炳靖其人,因料度他是带兵出练未归,便给他在帐中留了张字条,随即未多想地拍马而去。 ??…… ??关城之下,崖峰陡峭,深阔溪谷蜿蜒如龙,树木葱郁,花鸟芳鸣。 ??溪谷中,一座塔寺遥衔远处城隘,在翠峰叠影之下,犹如遗世之仙地,足以令人一时忘却此地淌过多少鲜血,葬过多少英灵。 ??一名男子独坐于寺台上,身前置案、奉酒并玉杯两只,显然已经等了许久。 ??卓少炎遥遥看清,吩咐江豫燃带兵留于百丈之外,独自一人策马前行,踏上塔寺百阶,至寺台前方翻身下马,将战马栓于一旁山石上。 ??男子早已在她御马上阶之初便起身接迎。 ??他身上一件素袍,脑后一根素簪,腰侧一柄长剑,虽未着甲胄,然这简衣却掩不住常年带兵之人身上那一股特有的冷峻严厉。 ??“毓章兄。”卓少炎迈步靠近,与他见礼。 ??沈毓章向她还礼,“少炎。” ??二人遂于案前对坐。 ??“五年不见,毓章兄依然好风采。”卓少炎看着他抬臂斟酒,淡淡道。 ??沈毓章神意清冷,“少炎若非女子,拜将又有何难。当年于讲武堂中,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便是你。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,当时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叹。” ??“假使我当年入兵部,如今家兄便不会冤死?卓氏一门便不会惨殁?”她同样清冷地回应道。 ??沈毓章搁下手中酒盅,未即说话。 ??卓少炎又道:“毓章兄此来,是为劝降?” ??“我若劝,你肯降否?” ??“徒劳而已。” ??沈毓章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,“我料如是,故而未曾做过劝降的打算。” ??卓少炎面无表情道:“既如此,毓章兄约我来此地,是真的打算聊叙往怀?” ??“自然也不是。” ??“还望毓章兄直言。” ??沈毓章饮尽杯中清酒,目光克制而有礼地逡巡过她身上将甲,而后缓慢道:“约你前来,是因我想亲眼见一见,当年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,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将,是个什么模样。” ??音落,他伸手拔剑,其速之疾迅,令人无暇反应。 ??鞘音铮铮,刃光一刹落于她的颈侧,溅出数滴血珠。 ??第9章 玖 ??寺台案前,男人持剑的姿势刚硬不疑。置于女人颈间的铁剑,仿佛随时都可以被施以强力,斩落她的头颅。 ??朝阳穿山落入溪谷间,丝缕金芒折映寒刃血意。 ??…… ??这抹赤色光彩一径流过山间层层叠叠的翠色峰影,落入立马崖边的二人眼中。 ??在用以遮蔽他们行迹的重重树枝后面,周怿近乎于本能地拈箭搭弓,锋锐的镞尖破叶而出,正对下方坐握铁剑的男人额间。 ??不足百步的距离,松指即可取其性命。 ??然而身侧之人却抬起手臂,将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压了压。 ??“王爷?”周怿疑道。 ??…… ??因奉戚炳靖之令,他这六日来将此溪谷里外勘察了个遍,方寻得了目下这一处离约见之地不远不近,能够通行人马,于树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觉,又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塔寺中所发生的一切的地方。 ??他追随戚炳靖凡六年,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: ??一面欲图亲见她诸行诸举,一面挂怀她之安危,却亦不意成为她此行的掣肘。 ??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时,他二人便离营北出,径至此地,先让马儿饮饱了山间清溪,令之衔枚,然后二人二马便静视着下方溪谷间的动静,直到此刻。